本讲聚焦秦汉时期“禄秩”的渊源与演变。在上半讲中,阎老师指出周代存在爵禄和吏禄两种不同的报酬方式,前者以“人”为中心,后者以“事”为中心。爵禄看重身份,具贵族政治色彩;吏禄看重绩效,具有官僚政治色彩。原本给“府史胥徒”颁发的稍食,是秦汉官员禄秩的源头。从战国到秦汉,稍食的应用范围逐渐向官吏等级高端扩展。在这一过程中,禄秩序列经历了一个“高端趋繁”与“低端趋简”的变化。
从爵禄到俸秩:
官僚政治的拓展(上)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阎步克
战国秦汉时,政治体制、政治形态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相应地,周代以“卿大夫士”作为主干的品位结构淡出政治舞台,两种新兴的位阶拔地而起,一个是二十等军功爵,另一个是由若干石秩级所构成的禄秩。今天讲授的内容是秦汉秩级,这个话题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稍食”,一个是“比秩”。
一、谷禄、稍食与俸秩
周代贵族任职的报酬方式很原始,就是直接给予土地和人民。这也曾是世界很多地方历史早期的通例。拥有一块地、管着一群人,其身份就是“君”了。战国时的商君、春申君、信陵君、武安君、文信君之类,也是类似的君。不过在战国时,随着行政体制的不断发展,谷物俸禄萌生,逐渐取代了直接授予土地人民的方式。这是一大进步。
一些资料表明,谷禄之制在战国已发展起来了。《孟子》记载,齐王愿意给孟子一块居地,“养弟子以万钟”(《孟子·公孙丑下》)。“万钟”是很优厚的待遇,跟卿的收入差不多了,可见齐王对孟子十分器重。齐国有个学士田骈,在稷下学宫里讲学,享受着大夫一级的待遇,但用不着承担行政,“不治而论议”。有人调侃田骈说,先生自称人生态度是“不宦”,但又着享受大夫的“訾养千钟”,好比一个女生,宣称不结婚成家,却生了七个孩子。这里的“訾养千钟”,显然就是谷禄(《战国策·齐策》)。又,“魏成子以食禄千钟”(《史记·魏世家》),“客或欲见于齐桓公,请仕上官,授禄千钟”(《管子·小问》),这样的“千钟”都是谷禄。曾子早年做过小吏,薪俸非常微薄,以升斗之禄养活父母,后来做到了三千钟之官,父母却已不在世了,他心里十分悲凉(《庄子·寓言》)。楚国曾悬赏捉拿伍子胥,赏格是“爵执珪,禄万檐,金千镒”,“禄万檐”就是万石的谷禄。墨子曾向卫国推荐了一位士人,那士人不久拂袖而归,他对墨子说,承诺的待遇本是“待汝以千盆”,可到达后仅仅“授我五百盆”,只兑现一半,言而无信(《墨子·贵义》)。这些都是战国谷禄的例子。
谷禄出现之后,行政体制位阶结构就发生了变化。在此之前,诸侯享受的东西最优厚了,他是一国之主,管的土地、人民最多。大夫有采邑,有了采邑就可称君了。士一级的小贵族,政府授给他们田。这种田应该是政府给其人手替他耕种的,因为他不可能既给公家办事,又回去种地。所以士的禄田有人手、有土地,两样都给他。理论上诸侯封国世世代代、千秋万世。但从《左传》上看,大部分的采邑,在退休的时候,是要还给国家的。也就是说,你自己是有自己的家产的,可是你承担公职之后,国家还会给你增加一份待遇,这份待遇在退休之后应该退还给国家。所以诸侯的封国是个长时段的报酬;大夫采邑有一部分要退还,有一部分后来就成为永久性的了;士之禄田,在履行职务的时候能够保有,离职后要退还,这也是短时段的报酬。
战国的谷禄,从额度上来推测,应是年俸。万钟、千钟、三千钟、万石、千盆、五百盆之类,应是一年的待遇。从“食邑到食谷”的变迁,学者已有考察。最初作为任职报偿而授给卿大夫的,是封邑。可是战国以来,国君逐渐插手封邑,派官员替封君实施管理,封君的权力被朝廷一点点蚕食,后来索性就由朝廷征收赋税,只是把全额或部分赋税转发给封君而已。封邑每年征收的租赋,由此演变为官员的年俸。春秋以上的采邑,由此蜕变为战国时的封邑。在“食邑”的时代,封君能够支配土地人民,是实实在在的“君”;在“食谷”的时代,封君丧失了治民之权,“官僚”色彩大大浓厚了。
以上分析显示,年俸来自封邑的赋税,而赋税是按年度征收的,所以年俸以“年”为周期。可秦汉官员的俸禄是月俸,是按月发放的。这是一种短周期的报酬方式。“按月发放”这个规矩是从哪来的呢?
在周代,诸侯、大夫、士等阶层之下,还存在着一个胥吏层次。在《周礼》中,这个层次被称为“府史胥徒”。府是管仓库的,史是文书吏,胥是某种有才能的吏员,徒是干活出力的人。他们在官府里承担着各种具体行政事务。胥吏的待遇是什么呢?他们以什么为生呢?在这时候,我们的视线就投向了“稍食”。
什么是“稍食”呢?根据先秦的文献,“稍食”是发给胥吏、百工、庶子的口粮。除了“食”,人们还要穿衣,所以当时也会发放衣装,广义上“稍食”也可以把衣装涵盖在内。赘言之,“稍食”就是所发放的基本生活资料,主要由衣食构成。
稍食是怎么发放的呢?《周礼》说:“稽其功绪,纠其德行,几其出入,均其稍食。”对于以稍食为生的府史胥徒,官府要对其业绩品行加以考核,据此“均其稍食”,确定其口粮的标准。“月中则会其稍食”“月终则均秩”,表明稍食是按月发放的,“岁终则均叙”表明年底还有一次考核定等。唐人贾公彦说,“稍”就是“稍稍与之”之意,就是按周期逐步发放;贾公彦的“则月俸是也”一语,把周代稍食跟秦汉月俸直接联系起来了。《说文解字》对“稍”的解释是“出物有渐也”,也是按周期一次一次地发东西的意思。为官府服役的工匠,也以稍食为生。《礼记·中庸》:“日省月试,既廪称事,所以劝百工也”,对工匠的业绩,每日有检查,每月有考试,“既廪称事”意味着口粮和业绩直接相关,如郑玄所言:”日省月试,考校其成功也。既读为饩。饩廩,稍食也。”
稍食按月发放,是一种短时段的报酬。进而按薪俸的发放周期进行排比,那么卿大夫的采邑周期最长,往往是世代传袭的;然后是士之禄田,任职期间享有;其次是年俸,按年发放;最短是稍食,按月发放。谷禄这种报酬形式适应了官僚制的流动性,官员表现优异可以随即增加其禄,表现不佳可以随即削减其禄,甚至解除职务停发其禄。月俸的周期最短,同现代的月薪之法完全相同,它最大限度地适应了官吏的流动性与考核制。
概括说来,周代稍食之制具有如下特点:第一,按月发放,短时段;第二,每月需经考核,年终还有总考核,功绩制性质非常浓厚;第三,能力强、工作量大,稍食标准就提高,那么稍食等级,进而就成了胥吏的身份等级了。换言之,作为薪俸形式的稍食,进而成了官阶的形式,具有行政级别的意义了。
孙诒让的《周礼正义》,对“稍食”和“爵禄”这两种报酬方式之异同,做了一个精彩阐述。他说“禄与爵长相因”,你能获得多少报酬,取决于你爵位的高低,取决于你是卿、是大夫还是士。“有一定之爵,则有一定之禄,不当稽其事以为之制”,意思是说“爵禄”取决于你的身份有关,而不是取决于你的工作量。稍食就大不相同了,稍食要“视其事之繁简,功之上下,以岁时稽而均之”,稍食是根据职责、能力与业绩来评定的。公、卿、大夫、士这些爵级是“以人为中心”的,也就是以贵族身份为尺度的。而用“若干石”来衡量的稍食是“以事为中心”的,也就是以职能、业绩为中心的。在下图中,我用铁锹和土堆表示所付出的劳动,用米堆表示所得到的口粮。概而言之,“爵禄”具有浓厚的贵族政治意味,“稍食”则已展示出了官僚政治色彩,这就意味在周代这个贵族时代,在行政架构的最底层,已潜藏着选贤任能、稽事考功的因素,也就是官僚制因素了。无论先秦稍食还是秦汉禄秩,都具有“视其事之繁简,功之上下,以岁时稽而均之”性质,相对于贵族“爵禄”,我们可以把先秦稍食及秦汉禄秩称为“吏禄”。
在战国时,存在着各种领取口粮的服役者,包括刑徒。秦简所见刑徒的口粮标准是这样的:男性成人刑徒“隶臣”,口粮每月2石,一年24石。这大概刚够他维持生命和承担劳役。女性成年刑徒“隶妾”,口粮每月1石半,一年18石。在秦朝活着很悲惨,哪怕你未成年,可能由于某种原因就成了国家的刑徒了。小城旦、小隶臣作者,每月一石半,每年18石。小妾,这就是女生了,小舂作者,每月一石二斗半,每年15石,这就是仅仅能维持生命。这些数字可以让大家了解秦汉的劳动者每月消耗多少粮食。
按,汉代“百石”这个秩级之下,还有“斗食”“佐史”两等。“斗食”之名,大约起源于“日食一斗”的口粮标准。据《墨子·杂守篇》,战国“斗食”本指日食一斗,每月3石,每年36石。古人一天吃两顿饭。斗食就是把一斗分成两份,作为一天两顿饭的口粮。如遇灾荒,那就得削减口粮,为改成“参食”了,也就是把一斗分成三份,只吃其中的两份,就是吃2/3斗,以年计就是24石。若灾荒严重,还会降为“四食”“五食”甚至“六食”,它们分别对应着终岁18石、14石4斗及12石。明清政治特征与秦汉颇有类似之处,无独有偶,明朝胥吏也按食米多寡分等,有大二石五斗、大二石、大一石、小二石、小一石之别。这样的做法,与先秦稍食、与秦汉月俸异曲同工,都是“非人格化”(inpersonal)的,就是只把“吏”看成一份劳务、一份报酬。
周代的爵名大多来自人称、亲称,如公、伯、子、男、卿、大夫、士等。这也体现了周爵“以人为中心”之特征,也就是品位分等之特征。“吏”就不同了。“吏”这种角色是“以事为中心”的。请大家看上图这几个字:“史”“吏”“事”字形一脉相承,跟“使”字也有密切关系。“吏”就是“任事者”的意思,“使”也指承担了某种特殊事务的官吏。对“吏”的管理是“以事为中心”的,所以要根据职能、业绩评定俸额,干得多就吃得多,干得少就吃得少。我们说秦汉帝国“以吏治天下”,意指皇帝不是把百官看成一群高贵的人,而是把百官看成一群干事的人。
官吏所得谷禄,理论上同职责、能力与业绩成正比。反过来说,其谷禄的多寡,可以反映所确认的职责大小、所需要的能力强弱、所期望的业绩高低成正比,而这三项恰好就是官职分等的标准。这意味着谷禄多寡的额度,可以用作官职高低的尺度。这也就是“禄秩”了。“禄”是谷禄,“秩”是等级,“禄秩”也就是“以禄为秩”,把谷禄用作职等之名。“以禄为秩”的做法,战国已出现了。《战国策》记载燕王“因收印自三百石吏而效之子之”。这个“自三百石吏”,就是谷禄三百石以上的官吏,这表明燕国的谷禄额度已发展为官阶。如官蔚蓝所言:“燕国且已以‘石’定官任之高卑,官俸制度似已成为国家常制。”《商君书》中能看到千石之令、八百之令、七百之令、六百之令的记载显示,则在商鞅时代,秦国也用谷禄额度来标示职官等秩了。《韩非子》书中还能看到五十石之官,百石之官。“五十石”的禄秩相当低了,跟“斗食”一年36石、隶臣一年24石的口粮标准,相当接近了。这也暗示着“禄秩”起源于职官体系中最底层的胥吏口粮──稍食。
二、秩级结构与级差变迁
如前所述,在周代“稍食”中埋藏着中国制度史上最早的“按劳付酬”因素,即官僚制因素;秦汉的月俸形式和禄秩等级,就起源于职官体系中最底层的胥吏口粮──“稍食”。在战国秦汉的官僚制取代贵族制的进程中,包含着一个“吏禄取代爵禄”的进程,也就是最底层的胥吏稍食,逐渐向官吏等级高端扩展的进程。
在上图中,我用绿颜色表示“爵禄”,用橙色表示“吏禄”。绿色逐渐缩小、橙色逐渐向上蔓延、一直覆盖到顶端的这个变迁,也就是“吏禄”取代“爵禄”的变迁。具体说,就是:稍食最初只用于最底层的府史胥徒,而战国以来,这种用口粮额度来确定秩等、按月发俸的方式,就逐步向官吏体制的中端、进而是高端扩展了。
《韩非子》提到,吴起在楚国改革,其措施包括“使封君之子孙三世而收爵禄”,以及“绝减百吏之禄秩”。“封君”就是等级高端享有封邑的卿大夫,其所享有封邑属于“爵禄”;百吏则以谷物俸禄为生,也就是以“吏禄”为生。
《荀子》书中也透露了这一变迁。荀子说“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又说“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采用了与韩非类似的两分法。处于行政等级高端的士大夫,拥有“田邑”;等级下端的“官人百吏”则以“禄秩”为生。荀子还有战争胜利后则“士大夫益爵,官人益秩”之语,语中的“士大夫─官人”,依然对应着“爵─秩”。
到了汉代,百官都用禄秩定等,都按禄秩领俸了,“禄秩”一直覆盖了最高端的御史大夫与丞相,这就意味着“百官皆吏”。我们说秦汉帝国“以吏治天下”,其证据之一,就是昔日用于胥吏的稍食之法,现在用来待百官了。这就意味着专制者用“吏”的形象,为百官定性定位了。
张家山汉简中有一份《秩律》,出自西汉初期,用“律”的形式规定了官吏秩级。以前我们了解汉代官吏秩级,主要依据《汉书》及《汉旧仪》等文献,但它们都成于东汉,所记述的,主要是西汉后期的禄秩。而《秩律》展示了西汉初期的禄秩状态,这样就为了解秩级的结构变迁,提供了一个新的座标点。
在《秩律》看到,御史大夫与列卿廷尉、内史等,“秩各二千石”。而西汉中期之后就不同了,御史大夫与列卿的秩级是中二千石。《秩律》中仍存在着八百石、五百石的秩级,这两个秩级到了西汉中期就取消了。往下端看,还能看到百六十石、二百五十石、一百二十石这样带零头的秩级。此前我们还知道《韩非子》所说的五十石之吏,再往下的“斗食”一级,推测其秩级曾是三十六石。为什么早期存在若干带零头的秩级,此后它们又消失了呢?这就构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下面把先秦所见秩级、秩律所见秩级、汉成帝阳朔二年秩级及阳朔二年之后的西汉后期秩级,列为下表,据以观察分析。
先秦最高秩级是千石,即《商君书》所见的千石之令,及八百之令、七百之令、六百之令、五百之令。再往下是燕国在的三百石、二百石吏,以及《韩非子》所见百石、五十石。先秦大致能看到九个秩级。在汉初《秩律》中,在秩级阶梯的底端又看到了二百五十石、一百六十石和一百二十石。这样看来,当时底端的秩级比较细碎,顶端的秩级比较粗略。
我有这么一个看法:哪一个段落的秩级比较细碎,就意味着秩级主要是面向哪个段落的吏员的。稍食本是面向最底层的胥吏的,所以底层的分等就很细碎,存在着若干带零头的秩级。可在后来,秩级的覆盖面逐渐向上端扩展,在这时候,秩级底端的秩级过于细碎,就显得很不匀称了。于是朝廷着手简化。到了汉成帝(阳朔二年左右),低端的若干带零头的秩级消失了,高端的秩级则有增殖繁衍之势。比如“二千石”本来只是一个秩级,可后来一度一分为四,有了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和比二千石之分。丞相的俸禄其实也构成了一个秩级。再加上带“比”字的秩级,即“比秩”,即如比二千石、比八百石之类,汉成帝时的秩级一度在二十多个。随后朝廷又认为秩级过于细碎了,取消了八百石、比八百石、五百石(可能还曾取消过一个比五百石),西汉后期的秩级约十七八个,其上下端的疏密,看上去也很匀称合理了。
总之,在禄秩逐渐覆盖了整个等级体制的进程中,秩级经历了一个“高端趋繁”与“低端趋简”的变化,以使秩级的疏密较为匀称合理。
教师简介
阎步克,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国家文科一级教授,教研方向为魏晋南北朝史、政治制度史、政治文化史,代表著作包括《品位与职位:秦汉魏晋南北朝官阶制度研究》《中国古代官阶制度引论》《波峰与波谷: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文明》《酒之爵与人之爵:东周礼书所见酒器等级礼制初探》等。
阎步克自陈“是在教学之余从事科研的”。在其四十余年的教研生涯中,课堂教学与学术研究彼此增进。其所开设的“中国古代史”“中国传统官僚政治制度”“中国古代的政治与文化”等课程,在大学课堂与网络平台均广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