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讲简要介绍了1815年-1846年的美国历史发展过程。包括了：杰克逊时代的民主化与政党制度、托克维尔眼中的美国、市场革命与杰克逊的抵制、以及杰克逊总统与他的偶像”建国者“杰弗逊之间的区别。侯深老师指出，在外无强敌、内部繁荣扩张的情况，1815年的美国进入了一个上升的、工业化的、资本主义化、民主化的社会。而在自耕农社会结构同新的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之间的对抗之中，才真正产生了我们今天所言的美国的民主。
“美丽新世界”（上）
1815-1846 的美国史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侯深
在外无强敌、内部繁荣扩张的情况，1815年的美国进入了一个上升的、工业化的、资本主义化、民主化的社会。托克维尔在他的书中所思考的这一时期的美国民主，并非仅仅适用于美国自身，他希望这样的民主形式能够成为世界性的普遍现象，所以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I confess,” Tocqueville wrote, “I saw the image of democracy itself with its inclinations. It's a character, it's prejudice and its passions in order to learn. Would we have to fear a hope from its progress?”
最后一句中，托克维尔表示了“fear”——对于托克维尔来说，旧制度将要被历史车轮碾过了。他在思考的是，这样一种民主的继续发展究竟会带来一种什么样的恐怖？
| “杰克逊民主”的时代：民主化与政党制度
我们先来看一看托克维尔所看到的美国社会。1828年，安德鲁·杰克逊成为美国第七任总统。安德鲁·杰克逊不属于早期革命的一代，虽然他13岁的时候参加美国革命、后被俘虏，他的家庭也在革命中间受到英国人的迫害。因此，他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反英主义者、美国民族主义者；但是他并不属于托马斯·杰克逊、乔治·华盛顿、麦迪逊、埃德蒙森这样的美国革命的一代人。他是第一位来自于阿巴拉契亚山以西的总统。有趣的是，安德鲁·杰克逊本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政治家，他是一个1812年的战争英雄，是一个种植园主。
他是一个非常暴躁的奴隶主，但是又拥有着英雄般的光环。安德鲁·杰克森在刚刚进入政治的时候，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干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可以作为一个垂拱而治的政治代表，引导美国人走向一个更加光辉的未来。这是安德鲁·杰克逊对自己的基本定义。
这个时候，美国面临着13个建国殖民地和西部南部新进各州之间产生的权力博弈。我们在此前讲到，建国的13个殖民地之间并不是一个非常和谐的状态，它们彼此之间存在着很多冲突，1815年之后美国新扩张的西部州和南部州又有新的诉求。当时的美国实际上已经陷入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地缘政治的局面，各个州都有自己的经济利益、政治利益，也包括对宗教等问题的认知。与此同时，美国又是一个不断在膨胀的、政治体制在不断强化的政体。所以这个时候安德鲁·杰克逊接手的国家，实际上是一个正好处于上升期，但又充满矛盾的国家。
在安德鲁·杰克逊接手之前，只有那些拥有财产的白人精英才享有选举权。在他接手之后，选举大门逐渐向各州内的白人男性普及：无论你有财产还是无财产，无论你的身份是契约奴还是自耕农，全部都拥有了选举权，所以这也就是托克维尔眼中的直接民主。在这样的情况下，美国两党制逐渐形成了。
美国的政党政治实际上产生于建国之初，但是它真正形成气候是要在安德鲁·杰克逊的时代。在19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民主党和共和党就长期垄断了美国的政治生活。在美国建国之初的时候，已经有了所谓的联邦党人，由汉密尔顿等人为首；还有以托马斯·杰斐逊为首的民主共和党。伴随着美国进一步的扩张，联邦党人逐渐消失。在安德鲁·杰克逊成为美国总统之前，美国实际上是一党政治。这个时期，一方面既是民主共和党的一党执政，政府内部并没有太多的分歧，另外一方面美国又没有外患，所以有人把这个时期称为Era of Good Feelings。
在安德鲁·杰克逊之前的总统是昆西·亚当斯。昆西·亚当斯属于非常典型的波士顿“婆罗门”，他的父亲就是著名的约翰·亚当斯，美国的第二任总统。昆西·亚当斯和安德鲁·杰克逊都是在1824年竞选总统。1824年大选的结果是，两个人的选举人票都没有过半数。最后参议院选择了昆西·亚当斯，因为昆西·亚当斯是约翰·亚当斯的儿子，符合参议院的政治传统。不过，实际上杰克逊获得了更多的直接选票，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质疑，为何要让美国参议院来做总统选举的决定？这时候，杰克逊身边就出现了一大批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他们构成了此后民主党的中坚力量。杰克逊的支持者和杰克逊本人类似，性格比较强烈，坚定不移地支持杰克逊、反对昆西·亚当斯。昆西·亚当斯的支持者后来也成立了国家共和党，1834年改名为辉格党。美国形成了民主党和辉格党之间轮流执政的局面。
从19世纪的30年代到1860年的时候，有5位民主党总统，4位辉格党总统。1853年的时候，辉格党就解散了，共和党在1856年的时候成立。这个时候的共和党代表了北部的利益，而辉格党中原来支持南方的人进入了安德鲁·杰克逊的民主党。在18-19世纪中间，共和党代表的是北部的、反奴隶制的、推动工业化的、推动城市化的自由主义者，而民主党代表南部的种植园主的、奴隶制经济形式。
与此同时，安德鲁·杰克逊创设了“赐职制”，有人把它称作分赃制spoils system。在他当选之后，他认为他的政府内阁、公职人员都应该作为奖励，分给那些选举他的人。杰克逊本人认为，这样可以终止政府腐败，让更多人参与政治，并且能够保证对他忠诚；但在很多人看来，杰克逊的做法实际上是一种分赃，把政府的公职作为他个人的奖励方式去投放给拥护他的人，来吸引他们更多的支持。
今天所见的美国大选集会，在杰克逊时代就出现了：总统候选人纷纷的走到大型选举现场，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底下的人欢呼雀跃，还有人会扔臭鸡蛋等等。在此之前，都是由一群国会议员，大家带着假发、穿长袜，斯斯文文地进行几场辩论就结束了，但这个时候直接民主的普及，让每个人都走上街头，然后做出他们自己选择。
| 托克维尔眼中的美国：多数人的暴政？
在托克维尔看来，这样的一种民主形式引起了他深深的忧虑。他开始担心所谓“多数的暴政”the tyranny of the majority。托克维尔强调，美国之所以能够出现民主，是因为自由的观念已经普及大众，而且更重要的是，美国革命奠定了平等作为其最重要的遗产。在托克维尔看来，不仅是财产的、地位上的平等，而且人们在心理上的平等，各种条件的平等equalities of conditions构成了美国民主的最基本的条件。但是，托克维尔又说：
The very essence of democratic governments is that the dominion of the majority be absolute; for, in democracies, nothing outside of the majority can offer resistance.
So in the United States the majority has an immense power in fact and a power of opinion almost as great; and once the majority has formed on a question, there is, so to speak, no obstacle that can, I will not say stop, but even slow its course and leave time for the majority to hear the cries of those whom it crushes as it goes.
在美国民主社会，既然是由多数人作出决定，那么人们会自发地认为，多数人的决定、多数人的道德规范、多数人所遵循的条条框框则一定是正确的，且没有任何其他的方式能够对之予以抵抗。多数人的声音如此的强大，这就让其他的任何声音都被彻底淹没了。在托克维尔看来，这恰恰是他最为担忧的：
So when I see the right and the ability to do everything granted to whatever power，whether called people or king, democracy or aristocracy，whether exercised in a monarchy or a republic, I say: the seed of tyranny is there and I try to go and live under other laws.
不管我们把它称为是人民的民主、还是君主立宪制；不管我们把它称为是民主、还是把它称为是贵族，一旦它被赋予了所有权力之后，那么它就可能会形成暴政。这个时候托克维尔说，我们要在习俗中间去寻找一些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抵抗暴政的方式：
I am not saying that at the present time in America tyranny is frequently practiced; I am saying that no guarantee against the tyranny is found there, and that the causes for the mildness of government must be sought in circumstances and in mores, rather than in laws.
When an idea, whether sound or unreasonable, takes hold of the mind of the American people, nothing is more difficult than to eradicate it.
托克维尔为什么会在这个时期有这样的认识？他观察到，美国刚刚结束了Era of Good Feelings的时期，人们仍然沉浸在这样的一种“友好的感情”当中，南北部都还没有非常狂热的废除奴隶制的声音。虽然当时废奴主义者已经非常多了，但是大部分精英都赞成奴隶制的实施。更为重要是，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们对于印第安人的驱逐是完全正确的。在这样的一种Good Feelings情绪的影响下，那些极少数发出反抗声音的人，基本上被淹没、被打压。
所以，托克维尔就说，那些不管是理性的、还是不理性的想法，一旦进入了美国人的认知之后，就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再去消除它了，因为已经有多数人都在支持这个想法了。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非常显著的悖论：每个美国人都认为他们才是民主的真正忠实者，他们才是自立自强、独立思考的人；而事实上，他们恰恰陷入了美国的多数暴政当中，他们实际上所遵循的恰恰是美国所有的人都在遵循的同一规范、同一道德、同一制度。例如，在1860年之前，关于美国种族分裂的讨论仅限于白人内部，黑人在这个时候基本上没有任何的途径可以发声。实际上，总统杰克逊本人就是完全不愿意听到任何少数人的声音的，不愿意为任何“他者”的利益去做出任何的努力。杰克逊是一个坚定不移的种族主义者，支持奴隶制。他本人就是一个奴隶主，拥有100多个奴隶。
与此同时，在佐治亚在强行迁徙印第安人的时候，杰克逊坚定不移地支持了佐治亚。当时的联邦政府和佐治亚当地的印第安人签署了一个合约，允许印第安人可以继续留在他们的家乡。但是佐治亚州认为，这违反他们的州法，所以他们要把这些印第安人迁走。最后杰克逊坚定不移地支持了州的主张，迫使印第安人迁出，这为白人的扩张留下2500万英亩的土地。同时，印第安人的迁移带来了美国历史上非常著名的“血泪之路”Trail of Tears。在1831年的冬天，包括15000人的印第安部落开始迁移，大约有4000人死于途中。托克维尔在1831年的时候对“血泪之路”进行了一番观察，他对这些印第安人抱有高度的同情：这条道路的确是充满泪水、充满艰辛、又充满苦难的。
| 市场革命与杰克逊的抵制
同时在“杰克逊民主”的时代，当时的美国还经历了一场“市场革命”market resolution。杰克逊其实是反对市场革命的，尤其是反对美国出现“国家银行”。他认为，国家银行将国家财富掌握在一个单一机构手中，使政府曝露于为外国利益集团掌控的威胁之下，使富者更富。而且，这对国会议员的控制太过。最为重要的是，这对东北部有利，对西部与南部不利。
杰克逊是美国历史上使用总统否决权次数最多的总统。在杰克逊当政8年里，我们能不断地看到他使用否决权去否决国会和最高法院的一些决议。例如，当时的第二国家银行已经通过国会决议了，但是杰克逊使用了他的总统否决权，取消了它的许可证。杰克逊认为，他代表是西部和南部传统奴隶制与农业地区，而国家银行这样的概念对东北部的金融业有利。
在这里，我们又可以看到建国初汉密尔顿和杰弗逊的分歧：汉密尔顿支持工业化、国家银行，支持金融资本化；而杰弗逊支持自耕农的传统，希望美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农业国家，把工业上那些肮脏的东西全部留在欧洲。
但是，资本主义趋势是不可阻挡的，在这之后，美国东北部的金融业已经开始欣欣向荣地发展。然而，杰弗逊反对国家银行，他当时采用的抵制方式是：只要你去购买联邦政府拥有的土地，你就必须直接使用银币，而不能使用国家银行颁布的钞汇去购买土地。在这样的情况下，大部分的银行都没有办法继续运营，所以国家银行就被州立的、地区的银行取代，这对于美国整个金融业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从而造成了美国历史上第一次经济恐慌，也就是1837年的经济萧条。有趣的是，杰克逊在当时被他的支持者形容为“屠龙勇士”slaying the many headed monsters，国家银行就是其中最大的monster；当时痛恨杰克逊的人则认为他是个暴君King Jackson。
杰克逊的执政思想，我们从这几个方面去做总结：第一，平民主义（populism）思想。而且，他的平民主义思想并没有因为杰克逊的离开而消失，它始终伴随着美国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结构而存在，特别是到了美国1895年之后的平民主义运动，很大程度上是对杰克逊的平民主义思想的回响。第二，农业共和国（agrarian republic）理想。这和他对杰弗逊的崇拜是分不开的。第三，反资本主义（Anti-capitalism）思想，他希望美国同样也是一个自耕农的世界。第四，种族主义（racism）思想。
| Jeffersonian vs Jacksonian
接下来，我们比较一下杰克逊和他所崇拜的“偶像”、建国者之一杰斐逊之间的差异。虽然杰克逊与杰斐逊的主张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它们之间也有些许不同。
第一，州的权力和个人的权利。他们都关注如何让联邦政府不过度侵入州和个人的空间。但是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Jefferson仍然强调行政权力必须要服从于国会，而Jackson则强调强大的行政权力。这是他们二者之间在政府问题上的相同和差异之处。
第二，民主问题。Jefferson的观点同他本人的出身是相关的。Jefferson出身于精英家庭，受到了当时最好的教育，法语非常流利，并且与启蒙运动的那些思想家都有非常密切的交往。他非常相信natural aristocracy：他认为真正的贵族不是来自于血缘、财产和地位，而是一种天然的贵族，这样的贵族是通过教育和思考学习所得，只有这样的贵族才能真正代表美国的民主。我们可以看到，美国的前6任总统是非常典型的natural aristocracy，那个时期所实行的民主选举方式，实际上也是由这样“天然的贵族”来去代表普通人。但是在Jackson看来: all men were qualified to hold office; introduced ‘ spoils system ’ to encourage political participation。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可以把“赐职制”或者“分赃制”看成美国民主化的一种体现，也就是说，所有人、而非贤能者，都有能力去承担美国政府的公职——他并不是一定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或是道德极为高尚的人，只要他有合法的、正当的自我利益追求，他就可以来承担政府的公职。这是Jackson对于民主问题的理念。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这方面二人是有巨大的差异。
第三，农业共和国的问题。Jefferson相信的是small agrarian republic consisting primarily of yeoman farmers。美国应当是由自耕农构成的一个小的农业共和国，而总统是替所有的所谓普通人去代言。Jackson真心希望的仍然是一种自耕农的民主，但因为他所处的时代已经不一样了，所以不仅仅是自耕农、那些factory workers和laborers都可以成为美国民主的代言人。这些人原本是没有选举权，而在Jeffersonian时代，这些人都拥有选举权的。
第四，教育问题。Jeffersonian是非常积极的教育推动者，弗吉尼亚大学就是他推动建立的，他认为，提供义务教育应该是一个政府的天然职责。当托克维尔来到了美国的时候，他看到美国人已经普遍接受九年制义务制教育。而Jackson不相信教育，他认为一个人有没有知识对于担任政府公职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所以他是彻底反对公共义务教育体系的，他认为如果要接受教育，可以去私立大学。这是二者之间的非常大的差别。
历史学家Charles Sellers的著作《Market Revolution：Jacksonian America，1815-1846》，描述就是1815年到1846年这个时期的美国，在他看来，Jacksonian时代的核心，实际上是——东部沿海与商品化农业的市场经济与自给自足的自耕农之间的斗争，而Jacksonians所代表是后者，因此有学者认为，杰克逊时代是美国民主、或者大众参与政府的最后时代。也就是说，在经历了市场革命后，美国再也不是Jacksonian时代的美国了，Jacksonian所向往自耕农时代已经渐行渐渐远，已经变成了历史的陈迹，而美国将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彻底资本主义化的世界。
这里面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核心议题——民主不是资本主义的天然政治表现。很多人认为，民主和资本主义一定是挂钩的，资本主义在政治上的表现形式是民主，而民主的经济基础是资本主义。但是Sellers认为，民主并非是资本主义的一个天然政治表现，而是在资本主义的张力下不断前行的。他对Jacksonian时代美国的观察结果是——民主同资本主义之间的对抗，包括Jacksonian等人在内他们所代表的自耕农及其他劳动阶层的利益，同资本主义之间产生的对抗。在自耕农社会结构同新的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之间的对抗之中，才真正产生了我们今天所言的美国的民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