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讲简要介绍了美国历史上自然的资本化、商品化、工业化问题。包括了：资本主义与自然的商品化、河狸皮毛贸易、自然的工业化与美国浪漫主义的审美观。侯深老师认为，市场革命解构的不仅仅是父权社会的文化经济形态，它也解构了人和自然之间、和土地之间所构成的原有的关系。也即，市场革命在对美国经济、社会产生深远影响的同时，也重塑了自然与人的关系。
“美丽新世界”（下）
河狸的悲歌与自然的工业化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侯深
当我们去研究政治史时候，我们所看到的并非仅仅是几个人。我们不能简单认为只是在Jacksonian和他几个支持者之间发生了一场政治史，事实上这场政治史后面有着一个庞大的社会结构的改变，而这样社会结构改变推动了政治运行方式的改变。在Sellers看来，社会结构的改变恰恰就是由市场革命推动的父权社会的经济、文化、家庭和价值观的解体。也就是说，市场革命并非仅仅对美国经济产生影响，它同样影响到美国社会。
因为Sellers的太太是著名的环境史学者，所以他也会去思考自然和人之间的关系。在Market Revolution: Jacksonian America, 1815-1846这本书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市场革命解构的不仅仅是父权社会的文化经济形态，它也解构了人和自然之间、和土地之间所构成的原有的关系。
| 资本主义与自然的商品化
我们先看一下资本主义的问题，什么是资本主义？这实际上会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资本主义，我们一般说来把它理解成为贸易或者市场，也就是Charles Sellers所言的市场革命，但事实上它可能更多的是观念和制度上的革命，它所要做的是改变世界观。
在“第二地球”被发现之前，也就是1500年之前的世界，人们以克勤克俭作为基本的伦理道德，聚敛积累或者贪婪一般被视为是无耻的，是反道德的。但是到了资本主义时代，它发生了观念上的根本变革——对资本的理性积累，既是道德的也是合理的。1500年前的世界，寻求的核心在于安全，而1500年之后的世界，核心则是增长，而这种增长就是经济上的增长。
所以，当我们来看“Capitalism”的时候，永远不要忘了它有一个“ism”，将它仅仅理解为一种经济制度，显然是不够的。在英文中我们只要加上了“主义”（-ism）二字，就意味着一种思维方式、一种意识形态。也就是说，资本主义是由两个词构成的：首先是资本，是财富的积累方式；而“主义”，当与“资本”相连接时，就变成了一种创造经济无限增长的思维方式。所以说“资本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这是毫无疑问的。
欧洲的人口压力导致了欧洲16世纪以降的生态危机，而美洲的发现为资本主义的上升提供可供剥削的自然资源，这个时候，“自然”不仅仅是简单的自然了，它变成了资本，变成了商品。Sellers所强调的市场革命是资本主义的经济自由，这个时期的美国人要从政府和团体的制约之中解放出来，来追求个人的经济利益，这个时期人们都认为，追求个人的经济利益是合法的、合理的，也是道德的，是值得被鼓励的。在这样一种经济自由的追寻下，必然会产生一种社会自由，但是这造成的问题是——自然的不自由。
本来“自然”是一个自行运行的生态系统，不同的有机物和无机物彼此作用，它们有自己基本的生态秩序，从而达成一种动态平衡。但是当资本进入后，自然被进行了商品化的处理，变成了人的财产，它要按照一小部分人或是多数人的意志来运行，原有的自然秩序被彻底打断，土地也被投入了市场。与此同时，人们对自然的认识当然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变化：在1500年之前的世界，人们赋予了自然一种特殊的神圣；但是在1500年之后的世界，我们看到的是自然的失魅，它失去了原有的精神意义和价值，失去了神圣性，变得全然世俗了。
| 河狸的悲歌：成为资本与商品的自然
河狸的故事，实际上就是一个自然的商品化问题，河狸不是由人生产而来的，它在自然的生态系统中成长的。在以前，虽然它被卷入到一个远为广大的世界性市场当中，但是河狸本身并没有成为资本，因为这个时候人们只是去猎捕河狸，然后取下它的皮毛贩卖给整个世界，它是第二地球卷入资本主义市场的一个牺牲品。
皮毛贸易的兴起在于城市中产阶级的消费需要。欧洲人耗尽了本土的皮毛资源，故而转向美洲。河狸的毛皮成为横跨大西洋贸易的第一项商品。对新大陆的探险早期其实是由皮毛商人所引导的。约翰·雅各比·阿斯特（John Jacob Astor 1763-1848）是第一个真正的“皮毛资本家”以及美国的第一个百万富翁。他的皮毛贸易网络伸展至太平洋沿岸北部，甚至到达中国（中国与美国的第一次贸易）。在皮毛贸易发展之下，到19世纪中叶，野生河狸已基本在美国消失。
前殖民时代的印第安人虽然尽量避免对河狸有不必要的骚扰，但是也同样杀死了大量河狸，其目的用于满足基本生活需求。毛皮贸易开展之后，印第安人卷入到毛皮贸易之中，大量捕杀河狸，同其原有的自然观背道而驰。他们反倒扮演了捕猎河狸的主要角色。
为什么印第安人会卷入皮毛贸易呢？卡尔文·马丁认为，印第安人认为河狸是天花的传播者，对河狸的捕猎是以对之进行报复性的屠杀。然而这一观点并无有力的佐证。更为全面的解释是：印第安人原有生存资料的丧失，使其不得不与白人展开贸易；印第安人对白人日常用品的需求逐渐增长，此外还有对武器的需求。最为重要的是印第安人对酒的需求。
皮毛贸易的直接生态后果是，河狸的一度灭绝，随之而来的生态系统的破坏。它的间接生态后果是土地成为商品，自然变为资源。此外，皮毛贸易也使得北美大陆被迅速纳入资本主义体系；印第安人旧有生活方式与信仰伴随河狸的消失而灭亡，并且逐渐接受了白人财产权观念和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当然在现在伴随森林的恢复，河狸的数量逐渐回升。
| 自然的工业化：Lowell System
我们现在要看到的是自然的工业化问题。在市场革命的时候，我们看到，那些原来从属于自身的、来自于野生生态系统中的物种纷纷变成了商品。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我们看到是一种新的对自然的改变：自然是如何被工业化、或者被再度驯化的——这不仅仅是对个别物种的驯化，也是对土地和河流的驯化。这场改变事实上也构成了市场革命的物质性基础。这里并不是马克思所言的棉纺织机、珍妮纺纱机的发明，或者是瓦特蒸汽机的发明，真正意义上的物质基础仍然要回到土地和水上，我们要看土地和水是如何变得工业化的。
英国工业革命的爆发，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英国工业革命给美国带来了非常巨大的恐慌。此时美国和英国在进出口贸易上有非常巨大的差距。18世纪末，很多美国人会萌生这样的思考：美国对英国经济和技术上的依赖会不会演变为政治上的不独立？所以在Jefferson成为第三任美国总统后，他颁布了《禁运法案》，以此来保证美国政治和经济上的独立，虽然这个法案不是非常成功，但是在法案施行的过程中，美国开始发展经济工业了。
丰衣足食并不仅仅是中国人才有的想法，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出现类似的想法。到1810年时，美国已经建立了50个棉线工厂，到1812年美英战争期间，英国封锁了对美国的海岸线，这个时候美国很紧张：一旦他们的海岸线被英国人封锁，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去完成内部市场的自给自足。所以必须要发展国家内部的工业，美国的工业化恰恰在1812年到1815年的战争恐慌中拉开序幕的。
这里面的一个关键性人物就是Francis Cabot Lowell，他没有任何肖像留下，是一个神秘人物，没人知道他的样子。1775年，他出生于马萨诸塞的一个典型的波士顿精英家庭，1810年他访问英国，到1813年，也就是在美英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他在波士顿以西10英里的Waltham成立美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工业企业Boston Manufacturing Company，这是美国第一次开始使用动力纺织机，而动力来自于流经波士顿的一条重要河流——Charles River，这条河分隔了Boston和Cambridge（坎布里奇）。他建立了Lowell System: all under one roof，开始进行所谓的“斯密式分工”。此前的农业社会中，进行的是家庭内部分工，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基本的家庭分工形式。但是我们并不能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分工，社会分工意味着专业化，每个人在工厂中都有专属自己的一部分工作。Lowell所做的，就是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了一个厂房之下，从棉花的加工到棉纱的纺织，整个程序under one roof，实现了比较精密的分工。
然而，Lowell在1822年的时候就从Waltham搬出。为什么他不继续在Waltham运营呢？Waltham同波士顿距离很近，这对它的贸易发展是更加便利的。搬出的原因在于，Charles River已经完全不能继续提供动力了，Charles River本身的水流非常缓慢。到了19世纪的时候，波士顿进行了一场大填埋，为这个城市来创造更多土地。但更为重要的是，Charles river当时已经严重污染。查尔斯河的污染已经严重到人们说“这就是一个巨大的粪坑”。当时波士顿已经建立非常完整的下水系统，Charles River就是波士顿的排污口，所以这个地方最后已经没有办法治理了，最终的办法就只能把它填埋起来。我们现在看到的查尔斯河，比它原来这个河道要狭窄的多。
离开Charles River之后，Lowell开始思考如何让水流进行工厂化的运行。他们找到新的工厂选址靠近Merrimack River和Concord River，他们生产的主要是生铁和纺织品。Concord River是一条非常小的河，但Merrimack river大得多。Merrimack River非常著名，是因为梭罗曾经与他的低地在这条河流上漫游，后来就写了那篇非常著名的笔记。梭罗所看到的Merrimack River实际上在当时已经受到了Lowell的影响。
这是Lowell新工厂的地图，比较大的河流就是Merrimack River，比较小的河流就是Concord River，Merrimack River从漫长的地质时代走来，始终水流湍急，湍急水流容易形成非常好的动力，所以这是Lowell选择这条河流最为重要的原因。当然，这个时期人们还是要依靠水路，便利的交通可以使得它的产品很快进入到波士顿。我们刚才说，1813年之后他们成立了Boston Manufacturing Company，在1821年的时候有更多的人看到了棉纺织工业的利益，他们纷纷投资入股，形成了Boston Associates。
这就改变了原本建立在土地经济之上的家庭和性别关系。当时的这些纺织工人基本上都是女性。原本这些自耕农的女儿唯一的生活途径，就是到了20岁左右的时候，找一个人嫁了，变成一个农夫的妻子，然后操持家务，然后生出十五六七个孩子。这就是她们的一生。但是这个时候她们有了新的选择，这些棉纺织工厂的建立，让她们变成了工厂的工人。大家知道，棉纺织工厂实际上给人造成的健康问题是非常严重，很多女性得了痨病。但这些女性接受了比较彻底的义务教育，她们当中很多都能够读书写字，她们留下来的笔记，更多体现的是非常乐观的精神。她们觉得，工业化彻底改变了她们的人生轨迹，她们终于有可能去追寻另外一种生活，赋予了他们一种独立的可能。这个时候的女性精神在波士顿以及整个新英格兰开始呈现出来：女性既然能够走出家庭，进入到工厂当中去工作，那么她们还有什么不能够去做的事情？为什么她不能够参与到政治事务当中去？所以在这个时候，美国开始已经酝酿此后会蔚为大观的“女性主义运动”。
刚才已经说到，像Lowell这样的工厂彻底地改变了人和土地上的关系，建立了一种新的生态秩序。也就是在这个时期，Merrimack River这条河也基本上已经为人们所羁縻。在15年间，波士顿的周边水网修建了7条运河和若干个水坝，修建水利设施的主要目的是方便生产棉布，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将自然进行工业化的一种方式。
我们现在看到的左图，是1835年Lowell的图片，我们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厂房，还可以依稀在附近看到它曾经的教堂。这个地方的原址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新英格兰的乡村。右图是在Lowell刚刚来这里建立工业城之前的景观。在这样的乡村景观中间，新教教堂代表着唯一的权威，1835年的这场市场革命、工业化的革命，彻底的改变了它的面貌，此后新的工业体系才能定义地方权威，变成了一种资本化的自然。
资本化之后，财富不仅仅来自于从土壤上面成长起来的那些庄稼，河流也可以赋予的一种新的财富。土地跟河流有极大的不同的：土地是固定的，而河流是流动的。如何让一条河流变得商品化，就变成了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河流的流动性，也是对人类的控制和私有权的巨大挑战。在此基础上，他们发明出来Mill-power concept“机器力”的概念，每一机器力相当于运行3584纺锤所需的水量，The Boston Associates可据此直接出售水量，到1830年代，位于Lowell的工厂可以直接购水，而无需购买土地。因此，水通过一种工业化的过程又变得商品化了。
一般来说，我们首先看到是自然的商品化、再进入工业化，但在这个时候它的次序发生了一种转换，自然先变得工业化、再变得商品化了。人们有了3584纺锤这样的一种概念之后，才能用这样的概念，再重新对水来进行商品化。而它本身又打破了自然本身的节律，改变了自然的水流。这一项研究不是我所做的，它是美国非常著名的环境史学者Theodore Steinberg做的，也是我的师兄。这是他的博士论文Nature Incorporated, Industrialization and the Waters of New England
所以，这个时代的美国，并非仅仅是只有杰克逊和他的这些支持者在白宫中所进行的政治活动，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远为复杂的社会、经济、生态的图景。尤其是生态方面的革命，意味着资本对于土地的和水的资本化、商品化和工业化。
Theodore Steinberg 在 Nature Incorporated 里写到了这样的一段话：
“Industrial expansion involved a profound restructuring of the environment—a far more comprehensive incorporation of nature into the human agenda than ever existed before. At its core, the process entailed a systematic effort to control and master nature, a development that had dramatic implications for both human beings and the environment itself.”
我们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对自然有所改变，但在这个industrialization的时代，对于自然的改变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
| Beautiful vs Sublime：美国浪漫主义的审美观
有一些同样在杰克逊时代、同Lowell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的人，他们的思考与我们此前看到的那些商人有极大的不同，我把他们称为是美国的“圣人和异端”。这里的“圣人”指的是爱默生，“异端”指的是梭罗。爱默生是一个超验主义者。在讲超验主义之前，我们必须要讲浪漫主义，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超验主义就是美国浪漫主义。
浪漫主义在1750年到1850年之间在欧洲兴起，法国大革命之后，它已经渐渐在欧洲衰落，但是它漂洋过海来到美国，又以超验主义的形式在美国得以复兴。在某种程度上，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之间构成了一种冲突。启蒙运动最为核心的特质是理性，而浪漫主义在某种程度上恰恰是反对理性的，这当然是一种非常粗糙的解读，但是它可以构成二者之间的主要关系。
启蒙运动一方面是用理性来克制对宗教的狂热且盲目的信仰，但在另外一方面，它也要求用理性来控制人们的情感。浪漫主义要强调的就是情感的价值：情感不应当被压抑，人们应当相信情感，并且让情感自由发展。另外，浪漫主义也强调对物质主义本身的批判，对那种腐朽的文明、对冰冷的、非人性的物质主义进行了一场巨大的批判，从而转向一种新的自然宗教，一种泛神论的宗教观，或者是一种改良的基督教。
这种浪漫主义产生了一种新的美学。它拒绝那些笔直的僵硬的线条，而去赞美natural form，一种自然的形态；它拒绝highly managed landscape，也就是被高度管理的、被统治的景观，而赞美less intensely managed landscapes；它拒绝carefully managed spaces，就像我们看到的网格化景观，而赞美wildness（wilderness一般来说指的是荒野，而wildness指的是野性）；它拒绝aristocratic wealth and privilege贵族式的美学，而赞美infinite horizons和simple life，无限延展的空间感和简单的生活。
浪漫主义的核心观念是sublime，壮美。壮美拥有的是那种不规则的、不整饬的、甚至令人战栗的、畏惧的美，表现出造物者的伟力。Beautiful，美丽更侧重于那种规范的、严格的、整齐划一的，表现人类的理性和科学精神的美。
这两张照片是非常典型的beautiful和sublime的区别。左图是典型的意大利式园林，它用几何式的园林图案，来体现人类的理性精神：如何将自然的混乱变成了一种人类的秩序，这是典型的beautiful审美态度。而右图对Grand Canyon大峡谷的赞美，则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浪漫主义的壮美。如果大家真正站到大峡谷边缘的时候，大家感受到的是那种令人充满着战栗的美感。
在浪漫主义和启蒙主义之间，又有一个新的概念：picturesque，或者叫middle landscape。例如我们的拙政园，它是整饬的，是highly managed，但是它模仿的形式是natural form。它虽然是被人类所控制、规划，但是它模拟的是自然形态，而不是笔直的几何式的图案、僵硬的线条。美国的中央公园体现的也是一种非常典型的interact的美感。
我们后面所要讲到的就是美国先验主义。毫无疑问，美国先验主义同欧洲浪漫主义之间有千丝万缕联系。它一旦进入这个充满着动荡、变化的杰克逊时代的美国，超验主义是否还仅仅是欧洲浪漫主义在美国的变种？这是之后要重点讨论的问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