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的统治”系列内容包括:①治国方针的转折;②经济与社会的变化;③征服与和平——元代的对外关系;④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⑤汉化迟滞问题。本讲为“治国方针的转折”。本文从政治史的角度,介绍了元朝统一后的各项制度转向。
元朝的统治 I : 治国方针的转折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张帆
一、转折与短命的王朝
元朝和其他一些少数民族王朝相比,自身的特性更强。元朝推行汉法,采用汉族制度来管理,但这只是一定程度上的汉化,并不是充分的汉化。当然,元朝能不能完全按照汉族制度来管理呢?实际上也不太可能。因为元朝地盘很大,覆盖了大片与汉族社会差别很大的边疆地区。假如元朝制度完全汉化了,那么非汉族的地方治理起来就困难了。
元朝是一个短命的王朝,这其实不太符合常理。因为,元朝强盛无比,外围没有敌对势力威胁,这不比宋朝强得多吗?但是,元朝没有外部威胁,反而比别的王朝还短命,这是因为它内部出了问题:元朝的制度转型并不到位,积累了大量社会矛盾,却没有办法及时解决,结果较早地爆发了大的社会动乱。
国朝土宇旷远,诸民相杂,俗既不同,论难遽定。考之前代,北方奄有中夏,必行汉法,可以长久……国家仍处远漠,无事论此,必如今日形势,非用汉法不宜也!
——许衡《时务五事·立国规摹》
这条资料讲的是:在忽必烈继位之初,有一个大臣给他上奏,认为忽必烈的改革还差得很远,还得接着改,还有很多地方不到位,并且需要立一个长远规划。他认为,蒙古在草原立国的时代,用草原制度很正常,到了中原汉族社会还继续采用那些制度,就不太合适了。
然而,忽必烈在上台若干年,特别是在统一中国以后,渐渐地不再继续推进汉化,保留了很多原来的草原制度。并且,他又好大喜功,在平定南宋后,还想继续对外扩张,实现历代大汗的宏伟扩张理想。忽必烈继续扩张的对象是日本、安南、以及东南亚其他一些地方。然而,他的扩张并不成功,白白地劳民伤财,对元朝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二、财政政策
对外扩张非常耗费钱财,于是忽必烈就重用一些理财之臣。他们理财的四大措施是:1.加征更多的苛捐杂税;2.发展国营工商业,通过官办企业来垄断某些行业的利润;3.变更钞法,滥发纸币;4.钩考敛财,追缴、清查地方政府的“小金库”和拖欠没完成的财政指标,到最后还是给老百姓增加负担。其实,元朝在统一以后,没有经历一个很好的休养生息阶段,各种理财政策给老百姓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郑思肖《心史》用了一些比喻来批评忽必烈的理财政策,主要批评的是上面第四条——钩考敛财。钩考敛财是针对地方官进行的,看起来不是直接剥削老百姓,但是,郑思肖认为,这实际上会将负担间接转移到老百姓头上。他说,元朝的官员就好像鸬鹚一样,鸬鹚是一种会捕鱼的鸟,渔民把鸬鹚放出去捕鱼;鸬鹚嘴巴下面有一个口袋,鱼都掉在口袋里,把口袋往外一倒,鱼就被渔民拿走了。
《心史》这部书,我要稍微解释一下,是一本非常奇特的书。郑思肖是南宋遗民,坚决忠于南宋,不承认元朝。放到今天,他就会同意“崖山之后无中国”的说法。《心史》反元情绪强烈,在元朝当然不能公开。据说郑思肖把这本书密封起来放在苏州一口井里面,到明朝末年才被人发现。听上去有点离谱,因此这本书至今还有不少争议。会不会是有人伪造,假装是从井里捞出来的?我个人感觉,这部书的内容是伪造不出来的,它的字里行间,显示出一种独特的元代氛围。一些伪造的书,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就缺乏这种时代氛围。推荐一本研究著作,陈福康《井中奇书考》,也认为《心史》是真的。
三、选官制度
元朝选官制度的特点,一般首先都会想到的是民族色彩比较严重,蒙古人在官员选授中优势明显,其次是色目人。一些上层蒙古、色目贵族,再加上很少的汉族勋贵,他们世代相传,几乎垄断了上升为高官的渠道。中下层的蒙古、色目人虽不见得能当大官,但与汉人比起来也还是有很大优势。
此外,元朝选官制度打破了前代的“官吏分途”模式。在唐宋,吏是吏,官是官,吏员在官员手下从事文案工作,进入官员队伍十分困难。元朝则把官、吏打通了,吏干得好就可以提拔为官,干一段时间选调到更高的机构当吏,干一段时间再当更大的官。这样在吏、官之间来回切换,地位就慢慢上去了。因此,元朝的中、下级官僚当中,大部分都是吏员出身。
这样就可以看到,这套制度没有太考虑儒家士人的位置。儒家士人和吏员长期以来基本是互相绝缘的,科举制出现以后尤其如此。元朝很长一段时间不开科举,后来虽然也开了,但录取名额很少,升迁也不比吏员快,不过是聊胜于无。总的来说在元朝,儒士的社会地位不高。倒不是元朝故意迫害,主要就是出路狭窄,读书做官的机会太少,不能像在前后朝代那样扬眉吐气,高人一等。总之,昔日凭借文化知识“学而优则仕”的儒士集团受到冷遇,在官僚构成中仅占很小的比例。
四、诸色户计
元朝有一个独特的制度叫“诸色户计”,就是把老百姓按照职业分了很多类别。大部分是一般的“民户”,都是普通农民,以种地为职业、为国家交赋税、服徭役。但是,还分出一些其他许多不同类别,各自承担某种特殊工作,并且世代相传。以上统称“诸色户计”。“诸色”的意思是各种各样,“户计”就是户籍。比方说,有一种类别叫军户,职业就是世代当兵,一家出一个人,父亲当完儿子当,儿子当完孙子当。还有一种类别叫站户,因为元朝驿站系统发达,里面有很多服务人员,任务是替驿站养马、并且给过往出差人员提供饮食,这些人就是站户,同样世代相传。每一个特殊类别都有固定的工作义务,国家会把他们常规的赋税徭役减轻一些作为补偿,这就是元朝的“诸色户计”制度。一个人的职业完全由国家安排,个人一开始没有选择的权利,以后也没有改行的权利。
在“诸色户计”里面,有些户是给国家专门提供“精神服务”的,做的不是军户、站户那样的体力工作。比如和尚尼姑,就被定为僧尼户,为国家和皇帝念经祈祷,国家免除他们的一些负担。其余职业宗教人士,情况也都类似。
有趣的是,元朝统治者把儒生也比照宗教人士,定为儒户。儒户的任务就是世代相传,念好儒家经书。平时有考试,如果成绩不合格,可能会被解除儒户身份,回归民户队伍,像普通农民一样交赋税、服徭役。可以看到,对于儒生来说,成为儒户还是不错的,起码赋役负担比民户轻一些,付出的代价只是读书,并且成绩别太差而已。在元朝统治者看来,这已经是够优待了,还要怎么着呢?但是,儒户只能世代读书,没有政治出路,不符合传统上对儒生的角色期待,于是就受到其他人嘲笑,他们自己也比较苦闷。于是出现了一种叫做“九儒十丐”的牢骚说法,就是说儒生在社会上的地位仅仅高于乞丐。
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嗟乎悲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者也!
——谢枋得
鞑法:一官,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
——郑思肖
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认为元朝真有这种人分十等的制度。只是牢骚而已。
五、科举与社会文化
如上面所说,元朝也实行过科举制,但有些有名无实,不过是聊胜于无。不过,元朝科举定下来一个基本原则:考经义不考词赋。以前讲王安石变法时说过,王安石改革科举,创立经义考试。原来科举都是考词赋,就是命题进行文学创作;也有考儒家经书的,都是死记硬背。王安石觉得这些方式不能选拔人才,他希望能够选出那种素质比较高的政治官僚,所以创立经义考试,就是用儒家经书里的句子写作文,考读书人对儒家思想的理解程度和应用能力。后来,词赋考试又恢复了,两种考法供考生挑选。
元朝则明确宣布不考词赋,只考经义。为什么呢?因为蒙古人看不懂复杂的汉文文学作品,不知道它们究竟好在何处,又有什么用。但是蒙古人明白,经义阐发儒家思想的大道理,比如儒家伦理、社会责任感、忠君爱国等等,这肯定是有用的。科举只考经义不考词赋,是一个很大的改变,一直延续到明清。
经义怎么考呢?在宋朝,考的几本经书基本和以前的死记硬背考试没变化,就是“五经”。但到元朝,“四书”的地位明显提高了。“四书”是南宋朱熹编的,以前没有这个概念。朱熹认为,学习儒家思想,得先看《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四本书(其实是两本书和两篇文章),也就是“四书”,然后再去学习五经。朱熹还花大量精力为四书做注,就是《四书集注》。元朝受朱熹影响。明确规定“四书”是科举必考科目,“五经”任选一门即可,也就是4+X的考试模式,这种考法也被明清两朝所继承。而且,科举考试既然以朱熹的理念为依据,“四书”又是必考科目,那当然也得照着朱熹《四书集注》的解释来写作文,不能胡乱发挥,否则就没分了。元朝的科举考试制度在当时其实没有太大影响,但对后来的影响很大,程朱理学的统治地位完全形成就是在元朝。
元朝文化政策的基本特征是“三教九流莫不崇奉”,就是说,不管什么宗教、什么门派,都给予保护和优待。这是因为蒙古人比较迷信,不管什么宗教或里面的什么派别,他们都觉得很复杂、很有意思,都有一些神通,所以都会尊敬,他们对待儒家的态度也差不多,基本上是把儒家同佛教、道教混同看待,将其视为一种宗教或准宗教。应当说对儒家也不错,但并没有像前后王朝一样,明确确定儒家是国家意识形态。这是元朝的特殊之处。
元朝皇帝主要信仰藏传佛教,虽然也会去学一点儒家经书,但只是装装样子,实际上他们对儒家并不十分了解,也没有很强的兴趣。藏传佛教影响很大,导致元代佛教势力总体上都比较膨胀。藏传佛教的喇嘛在内地活动,常有各种违法乱纪行为。为举行各种复杂的佛教仪式、活动,元朝政府又花费了很多钱财。当时有人说,国家经费“三分为率,僧居二焉”,可能有些夸张,不过在佛教上花的钱的确很多。现在北京的佛教古迹中,白塔寺是元朝修的,卧佛寺也始建于元朝。
教师简介
张帆,1967年3月生,1992年7月于北大历史学系获历史学博士学位,2007年7月至今,任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现为中国古代史教研室教授、中国史学会副会长。研究方向为蒙元史、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